翾刖

Person of interest, Reese/Finch
Hannibal, Hannibal/Will
鬼怪, 鬼使無差
Detroit: Become Human, Hank/Connor
Merlin, Arthur/Merlin

[鬼怪] 黑暗之心 02

01


二、

我的病人當中,並不乏政商名流或是明星歌手,但今天預約的病人即使在那些人的襯托之下,也顯得特殊。身為劉氏集團的第二代,卻完全不曾在公開場合露臉過,沒有照片、不參加聚會,甚至在劉會長六十大壽的宴席上,也不見其人的身影,就像一個虛假的頭銜和身份,直到今日才有了真實感。

劉信宰,男性,三十八歲,未婚。家庭成員有父親、長兄與六歲的侄子,獨自一人居住在城郊的劉氏古厝之中,目前為劉氏集團的董事會成員之一。接下來是一些基本資料,包括過去病史、偏好的會談時間、聯絡方式和緊急聯絡人,但是主訴問題的那個欄位卻是空白的,藍色的墨跡停留在那裡微微暈開成為一個點,卻終究沒有寫下任何字句。

我丟開由病人自行填寫的初談表格,走進辦公室。我的辦公室裡擺放著一組湖水藍沙發,採取了三人座橫放、兩人座和單人座直放的方式,呈現U字形,而劉信宰就坐在單人座的沙發上,望著窗外出神。他穿著黑色套頭毛衣和鐵灰色西裝褲,因為辦公室裡暖氣很強,藏青的大衣就掛在一旁的扶手上。兩頰凹陷,黑眼圈也很深,氣色並不好,這是病人常有的狀況,隨著心理狀態的低潮,生理狀態也會受到影響。

只是這個人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質,彷彿會震懾於歲月的累積,像是一頭哀傷而蟄伏的上古之獸,可是眼前的劉信宰,也不過是個三十來歲、年紀與我相當的富二代,又何來這樣的魄力?

我帶著疑問在三人座沙發上坐下,刻意發出的輕咳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遲了幾秒,他才轉過頭來,卻在同時露出了吃驚的神情,眼神突然亮了起來,又隨即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看起來像是溫柔又懷念的表情。

「劉先生?」

「您長相極似一位故人。」

我皺起眉,對於專業的治療關係來說,這並不是件好事。作為一個醫師,我們與病人之間的關係,必須親近到足以讓對方敞開心胸,卻也必須疏遠到不讓在這裡發生的任何談話,危害到對方的現實生活;如果病人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不論是好是壞,從一開始就會有無關於治療的預期和想像。

如果真的不行,或許需要轉介給其他醫師,不過還不是時候。

「今天我會先跟您聊聊,了解一下您的近況,不要有壓力,只要普通地回答就好;如果是不知道的事,回答不知道也沒關係。」

劉信宰點了點頭,我問了些例行性的問題,關於身體狀態、睡眠、興趣嗜好以及胃口,而他在「上一頓吃飯是什麼時候?」這個問題時沉默了許久,最後面有難色地搖搖頭說不知道。食物很重要,除了維持身體運作之外,更重要的是大腦,作為消耗百分之二十攝入養分的器官,一旦缺少能量就會進入便捷的運作模式,而對於情緒低落的人來說,就是無法跳脫負面思考循環。

何況從症狀和維持的時間看來,他有明顯的憂鬱症傾向。

我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顆水果軟糖遞過去。

「不補充點能量是不行的。」我說。

雖然有些猶豫,他還是接過去,拆了包裝紙送進嘴裡,機械性地嚼幾口後便吞下。

「劉先生,您知道自己剛才吃下的是什麼嗎?」

他楞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包裝紙,不過那只是一張尋常無奇的透明糖果紙。

「……糖果?」

「記得它的味道嗎?顏色?氣味?觸感?」

「這很重要嗎?」

「我再給您一顆。」我又遞了一顆軟糖過去,但他沒有伸手,我將軟糖放在桌上,並不想催促對方。「這次,請您告訴我,它的外觀看起來如何?氣味呢?放進嘴裡時帶給舌頭什麼觸感?是什麼口味的?您喜不喜歡?」

那顆軟糖就這樣放在桌上好一陣子,途中我們都沒有說話,劉信宰的視線在我和軟糖之間來回游移,最後嘆了口氣,還是將軟糖拿在手上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放進嘴裡。和上次相比,看得出來他確實仔細品嘗了軟糖的風味,讓東西在口腔裡停留一段時間,才咀嚼吞下。

我對他點點頭,請他描述關於這顆軟糖的感想,他的說明雖然簡短,仍好好描述了從外觀、口感到風味的特徵。

「那麼,有兩個家庭作業要請您完成。首先,從今天開始,到下週我們見面為止,請您每天至少好好吃一頓飯,並像剛才吃糖果一樣,仔細觀察、品味您的飯菜,也感受吃完飯後身體的變化。第二,請您每天睡前花半小時的時間,用同樣的方式關注您的呼吸,如果這個專注的過程被打斷了也沒有關係,請您稍微記下被什麼念頭打斷,而當下您又有什麼想法,更詳細的內容我待會寫成便條給您。」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第二次見面,劉信宰仍穿得一身暗色,氣色看起來比一週前稍微好了些,但仍稱不上是一個健康人的樣子。外面下著雨,到處去散散步的計畫只好中止,我們在辦公室坐下來,與上次相同的位子,稍微傾斜身體便是留有足夠距離又足夠靠近的角度。

一開始還是問些基本的問題:吃飯已有改善,專注在練習上似乎讓他不再食之無味;睡眠的問題則仍難以入睡,睡了又經常驚醒;關於睡前的呼吸練習,看來並不太順利。

「我被自己的思緒打斷,雖然想專注在呼吸上,卻彷彿被拖得很遠。」

「那個時候您通常想到了什麼呢?」

他沉默了下來,轉頭望著窗外出神。因為下雨的緣故,窗戶上都是水珠,看出去的景色一片灰濛,但我想他不是在尋找某一片景色,只是需要一點緩衝的空間。有人說過這樣的談話就像在剝洋蔥,辛辣的氣味總會嗆得人眼淚直流,而人總是比較願意停留在剝開之前的狀態,就算那十分痛苦。

「我常常在想,如果再來一次,我能不能做得更好?不要一意孤行,不要逞強,難道沒有更好的方法了?非得賠上這許多人不可?」

他的眼神停留在我臉上,一瞬間露出痛苦的神情,很快地又轉向窗外。

「我甚至辜負了她的決定。」

「您願意多談談她的事嗎?不要急,慢慢來,一次談一件事就好,例如,她是您的什麼人?」

「……她是我很親近的人。她剛出生的時候,我已離家從軍,省親時突然發現家裡多了一個孩子,臉紅通通的像猴子一樣;小孩子長得好快,一下子會跑會跳了,動不動就跟在後頭『哥哥、哥哥』地喊,跌倒了哭得震天響,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抱起來就不哭。」

我翻了翻手上的資料,劉家第二代除了長子和劉信宰之外,並沒有其他兄弟姊妹,是表親嗎?他頓了一下,彷彿是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但仍是用壓抑的語氣一一道來。

「她滿懷著希望嫁人,是我親自護送她到丈夫那裡去。明明才十來歲,卻要被關進滿是權謀的牢籠裡。婚後寄來幾封信,看起來像是過得不差,我也就沒有回信,如果回信了,是不是能知道她因為我而處境為難?就算不想讓她擔憂,也該問問她的近況……作為一個兄長,我難道不是失職了嗎?」

他閉上眼睛,像是在抵抗迎面而來的命運。

「善兒,她叫做善兒。」

窗外的細雨突然變成傾盆大雨,水珠敲打在建築物和地面上的聲音響亮如鼓聲一般,接著是幾道緊跟著雷聲的閃電,即使辦公室有良好的隔音窗,仍清晰可聞。眼前的劉信宰抓緊了西裝褲的布料,全身繃緊如滿弦的弓,如果此刻有誰去擁抱住他,或許他的眼淚也會像雨水一樣傾瀉而下。

 

第三、四次談話,雖然沒有下雨,還是烏雲密佈的天氣,散步的行程只好繼續延後。我詢問劉信宰睡前的呼吸練習,關於他總是會被思緒打斷,並且很難再次專心的事。我告訴他,分心是極為正常的事,不需要因此懊惱,反而需要去釐清當下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彷彿是站在身側看著自己一般。

「當您想起善兒小姐的事,您能分辨出自己當時的心情嗎?」

「是愧疚。」

「為什麼覺得愧疚?」

「……從前有一個男人,年紀輕輕就成為戰功彪炳的武將,先王要他保護未來的王,卻又擔心他功高震主、奪去他們的江山,所以讓他年幼的妹妹嫁給王。但是王有一個卑賤的母親,在王宮中受盡欺凌的他,在奸臣的唆使下,不相信男人真的心甘情願輔佐自己,所以他要武將的妹妹選擇,規勸兄長伏首認罪,她便是一國之后;還是和武將一起作為大逆罪人被處死。武將的妹妹用慷慨赴死換得讓武將走到君王之前給予諫言的機會,但她的兄長卻終究停下了腳步,最後死在君王賞賜給他的劍之下。」

劉信宰的故事聽起來就像某部連續劇的內容,充斥著君王、王后、奸臣和將軍,裡面似乎每個角色都受到命運的擺佈身不由己,然而所有的決定都來自於人的選擇,君王選擇聽從奸臣的話語、王后選擇赴死而武將選擇了放棄諫言。如果今天是其他人說這個故事,我或許會認為對方有幻想的習慣,將自己置於奇妙的故事之中來逃避現實,但是這個故事卻與劉信宰身上那股古老的氣質不謀而合。第一次見面時就有的、不知從何解釋起的感受,與三十來歲富二代的生命經驗不相符的氣質,如果與那死去的武將重合,彷彿就能夠解釋。

如今的韓國早已沒有君王與朝廷,但即使是幻想的故事也有意義,那就是愧疚感,是愧疚感讓劉信宰日復一日被困在自己的心裡。或許君王和奸臣的角色都不存在,但在他的生命中肯定確有其人,古代宮廷的虛假外殼剝下,裡面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武將為什麼選擇停下來,如果繼續往前走,不是就能給君王諫言了嗎?」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而痛苦。

「因為家僕被君王一一殺死,每往前一步,就有一個人又因此而死,就連他視為親人的乳母也是;他眼睜睜看著,君王的侍衛從背後拿大刀向著乳母砍下,鮮血飛濺在青石板鋪成的階梯上。到最後,他懷疑起再往前走是否有任何意義。作為兄長,他辜負了妹妹的犧牲;作為武將,他任由君王被奸臣蒙蔽。他寧願死去一千次,只求妹妹與其他人死而復生,可是神並不聽他的祈求,而他因神的懲罰繼續活到了現在。」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然後慢慢握緊,直到指節都發白,眼淚終於從兩頰邊滑下。

「她的死,是因為我,而我甚至捨棄了她換來的機會。」

「是我,害死了他們。」

我將桌上的面紙盒推過去給他,有許多人曾經在這間辦公室裡嚎啕大哭,然而劉信宰的眼淚卻不可思議地帶給我一種疼痛感,就像看著他的心上插著一把利刃。或許是因為他那對故人訴說的眼神和語氣,讓我在他遙遠的記憶當中有著一個角色,彷彿我也看著年輕的武將朝帝王走去,而跪在青石板階梯上的我,被侍衛砍殺時,仍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我察覺到自己的情緒,已經不是面對病人的醫師,而是把自己放在病人敘說的角色當中,這對於治療毫無幫助,而且逾越了界線。但我同時也理解這是難免的狀況,我警惕卻不苛責自己,劉信宰的故事太過吸引人,就像在閱讀一本曲折離奇的小說,就算知道只是虛幻的故事,還是會信以為真,不自覺就深陷其中。

 

第五次談話,我們延續了上週的話題,關於他的愧疚感,以及仍然被分心的吸呼練習。天空依舊飄著細雨,我的散步計畫需要繼續延後,不過這也無所謂,畢竟是無法控制的事情。

「如果您和善兒小姐交換了身分,您也會犧牲自己成全她向君王諫言的執念嗎?」

「若那是她的心願,我將坦然赴死。」

「那麼,如果善兒小姐也在走向君王的時候,因為不忍再見家僕死去,而選擇了停下腳步,您也會如同苛責自己般苛責她嗎?」

他愣住了,久久無法言語,思緒似乎回到了他所描述的故事情節當中,但經過一個月的呼吸練習以及用餐練習,我想他已經能不受困在角色的心境當中,而是以一個超然者的姿態觀看。

「不會。」

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幽暗的眼神中突然出現了一小片清朗。

「我會告訴善兒,『無論妳怎麼選擇,哥哥都接受,因為妳是我的醜妹妹。』」






◎抱歉那麼遲才更新,我三次元爆炸了,要做的事情太多就壓縮到寫文的時間,下一章也會努力找出時間來更的QAQ

◎另外,跟大家科普一下醫師用的心理治療方式,這叫做正念取向的認知行為治療(Mindfulness-based Cognitive Behavior Therapy, MCBT),基本概念是將正念(Mindfulness)結合傳統的認知行為治療(CBT)作使用,透過MCBT的訓練,病人能學習專注、知覺/內觀自己的情緒和身體以及接納自己的情緒,所以病人可以跳出負向思考的循環,對於憂鬱症的治療相當有幫助。

操作MCBT的導師們也會接受過這些訓練,所以文中的醫師覺察了自己的心情後,選擇釋懷而非責怪自己沒有維持專業的態度,幸好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也不嚴重不需要轉介XDDDD

軟糖的部分就是會實際操作的技巧之一,歐美通常使用葡萄乾,而我選擇用軟糖。不過因為畢竟是寫小說,沒有完全依照MCBT的八次療程來進行,呼吸練習的部分倒是符合真實的訓練。

◎在這章當中,金信慢慢好起來了。很多時候,吃飽、睡好和曬曬太陽對身體和心理的幫助真的很大,吃飽了,血糖上升的時候大腦就不會進入節能模式;睡好則對於高階的認知思考功能有所助益;曬太陽則可以增加維生素D和血清素含量,北歐國家冬季的高自殺率,以及冬季憂鬱症都和日照時數有關。

◎下一章會是金信視角,終於要揭開憂鬱症時候他的黑暗之心,但也會讓他走出來,不再受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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