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敲門聲將他吵醒，房間被半掩的窗簾分割成有光與陰影的兩個世界，他的床鋪剛好在影子中，因此沒有被陽光喚醒。他從床上爬起來，搖搖晃晃開了門，迷糊又貪戀地望著來者的金髮，尚未完全適應光亮的眼睛忍不住瞇起，像是不能直視陽光。
「梅林。」
「早安，奧德里奇。」
奧德里奇將窗簾全部拉開，角度仍低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照在金髮男子身上，即使他只是在收拾小桌上昨晚吃剩的柑橘果凍，打包垃圾，換上新的垃圾袋，梅林依然覺得這個男人無比耀眼，藏在外表底下善良的心如火焰般溫暖。
他給了他一個遮風避雨的屋頂。
梅林，他選了這個名字做為他的代稱，不確定到底是因為這個名字本身帶來的熟悉感，還是因為奧德里奇湛藍色的眼眸中閃耀著光芒，而他無法拒絕；每一次聽見奧德里奇呼喚他時，彷彿融化的金子從心臟流到指尖，滾燙且濃稠，在他的掌心發燙。
自從他住進聖安多尼之家以來，奧德里奇的同事們千方百計想從他嘴裡撬出一點消息，關於奧德里奇家裡的擺設、睡衣款式或床單顏色，照三餐詢問並樂此不疲，就像那個俊美的金髮男人是深居簡出的超級巨星，一切生活習慣都保密到家，而不是在他們打聽的同時，在背後倒垃圾的那個同事。當然他對那個同床共枕的晚上守口如瓶，這個行為一開始讓梅林十分不解，奧德里奇看起來並不是保密主義的人，為何不直接詢問本人？過了幾天之後，他才了解到那是他們嬉鬧的方式，只是為了好玩而已。
「是新的一天了。」奧德里奇探頭對著在浴室裡洗漱的梅林說，「今天有什麼打算嗎？」
梅林，是新的一天了。你在這裡坐了一宿嗎？
我不想讓你感到孤單。
你是個忠誠的朋友，梅林。
影像突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他甩甩頭將那些畫面抹去，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很正常。
「沃克女士邀請我跟他們一起打牌。」
「不錯嘛，看來你交到朋友了，難怪看起來年輕不少。」
他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那張看來熟悉又陌生的臉還是一樣蒼老、皺紋遍佈，剛住進聖安多尼之家時還看起來一片雪白的頭髮現在是灰白相間，甚至連鬍子都變成相同的顏色；他仍能從自己的眼睛中看見那座乾枯的井，慢慢有了潮濕的水氣，苔蘚在紅磚的隙縫中滋長。
「你們把這裡的人都照顧得很好。」
梅林從浴室裡走出來，奧德里奇正準備好血壓機在等他，這是聖安多尼之家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他在扶手椅上坐下，伸出手，手心朝上，讓奧德里奇將壓脈帶套進他的上臂。梅林看著低頭幫他綁上壓脈帶的金髮男子，想起在醫院初見之時他們的對話，同樣失去記憶，他不知道奧德里奇經歷了什麼，是否與他一樣感到自身的困頓。
「想不起過去，你不會為此困擾嗎？」
「不。」沉默了幾秒，奧德里奇才又開口，「比起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不記得自己的家人、朋友或愛過的人，就像是沒有擁有過他們一樣……數值不太對，你害我得重新量一次血壓了，梅林。」
聖安多尼之家有很多活動，兼顧了體力和身體功能的差異，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感覺自己像被扔在監獄裡等死；健康且行動無虞的人可以在戶外草地上玩槌球或其他體力能夠負荷的活動，交誼廳中也有各種遊戲、書本或西洋棋，隨時都能找其他人一起玩一場桌遊或對弈，甚至能請照服員或志工讀書給自己聽，對那些臥病在床的人來說是除了談天和看電視之外的選擇。有些活動則是中心鼓勵所有人都參加的活動，例如與醫院共同舉辦的健康促進講座，或是跟市民合唱團同樂的歌唱班。
他申請了讓奧德里奇讀書給自己聽的服務，但在他之前還有長長的名單，因此雖然奧德里奇每天都在他面前來回數十遍，能像那個夜晚一樣，只有兩個人私下談話的時間少得可憐。梅林總是待在看得見奧德里奇的地方，如果奧德里奇在更換負責區域的床單，那他就會坐在走廊的扶手椅上，假裝自己對手上的書讀得入迷；如果奧德里奇在草地上和其他長者一起打槌球，他就會坐在旁邊的一角，假裝冬天的暖陽有多麼吸引他；每週二的電影之夜奧德里奇會待在視聽室一起看電影，他盡可能坐在離他最近的位子上。
像是趨光植物般，梅林總是追尋奧德里奇的身影，當他看著金髮男人因低頭擰乾拖把而暴露在空氣中的白皙後頸，或是為了方便工作捲起袖子露出的結實小臂時，他忍不住覺得自己像阿申巴赫一樣，為了某種純粹的美麗感到敬畏，但他也會在那對明亮的眼眸中看見其陰翳，或在某個轉角後窺見如稜線般的輪廓下的鬱色，這些晦暗的時刻只在瞬間，下一秒就消失無蹤。
「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不是嗎？」
梅林太專注於奧德里奇與懷特先生下棋的側影，以至於他慢了半拍才發現沃克太太那句讚嘆式的發言是在跟自己說話，他看了看桌面的方塊八和紅心九，心不在焉地跟蕾妮又要了一張牌，是梅花五，蕾妮伸手收走了他面前的兩枚巧克力金幣。
「是的，他也是個很好的人。」他點點頭。
「和我年輕時相比還不夠看。」斯圖爾特先生把牌面停留在一張黑桃K和紅心七不再追加，「不過跟查德那小子比起來，奧德里奇不僅勤奮還很注重禮節，現在懂禮貌的年輕人不多了。」
「整天和我們這些老人混在一起真可惜。」順位的沃克太太嘆了口氣，在梅花五和方塊五後又要了一張牌，是黑桃Ace，「21點。」
蕾妮也再發了張牌給自己，加起來是二十五點，她把所有的巧克力金幣都推給沃克太太。
「別吃太多巧克力，沃克太太。」
沃克太太分給每個人一枚巧克力，又說了幾句針對金髮男子的讚美之詞，引來斯圖爾特先生一半贊成一半不認同的回覆，他咕噥著現在的男孩都長得太過漂亮，分不出性別，但奧德里奇倒是有很結實的運動員身材。另外兩位在牌局結束後分頭加入了其他人的活動中，蕾妮卻沒有離開這張桌子，她注視著梅林，逼得他不得不把視線從奧德里奇和懷特先生的棋局中收回，分些注意力在這個看來溫和、有著豐腴身材的黑人女性身上，她有一股難以忽視的存在感，巧克力色的眼眸總是關注著聖安多尼之家每個人。
「您住得還習慣嗎？」
「這裡很好，老實說，我沒想到能得到那麼多。」
「那就好。您似乎也在這裡認識了不少朋友。」
「他們都很親切。」
「您也是個親切的人吶，坎貝爾先生說您幫他找到了他的枴杖，詹金斯女士也說您將她忘在交誼廳的老花眼鏡送回她房間，您對其他人展現出來的友善才是讓您受歡迎的原因。」
「謝謝妳。」
他謹慎地回答，倒不是認為蕾妮有什麼意圖，某種慣性讓他在與人相處時不透露太多的訊息，或許只是生命太過漫長的後遺症；在街頭流浪的時候，他並不跟其他街友聚在一起，沒有人會問他事情，聖安多尼之家則是個小小的社區，總會有人對打聽別人的過去產生興趣。
「聽說您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
「是的。」
「您希望有一天能回想起來嗎？」
「誰不想呢？」他苦笑。
「那麼您來對地方了呢。」
蕾妮站起身來，從一旁的書架上抽出一本介紹天主教聖人的書籍，翻到某一頁放在他面前，上面寫著：帕多瓦的聖安多尼，書頁上則繪製了一位穿著咖啡色修士長袍的年輕男子。
「聖安多尼之家的主保聖人就是聖安多尼，他出生在葡萄牙里斯本的貴族家庭裡，最後拋棄了他能繼承的一切世俗之物，成為方濟各會的修士；聖安多尼被認為是尋求姻緣和找回失物的主保，天主教徒在希望遇見好的對象或是想找回失去的東西時，都會呼求聖安多尼幫我們代禱。您就住在聖安多尼之家，他一定能幫助您找回您弄丟的東西。」
他們又隨意聊了幾句，都是關於梅林喜歡參加什麼樣的活動，對中心安排的活動的感想，他猜測大概跟量血壓一樣是例行公事，每個新進的住員都會經歷過這一段。他稍微放下了戒心。
「住在這裡有什麼覺得不方便的地方嗎？或是覺得我們有些注意不到的地方？」
似乎是懷特先生下出一手好棋，圍觀在棋局旁邊的長者們發出了喝采聲，梅林的視線再次飄到奧德里奇臉上，年輕的金髮男子似乎有些苦惱，皺起了形狀姣好的眉毛，食指的指節在嘴唇上滑動，梅林忍不住注意到奧德里奇有一對櫻色的嘴唇。那對嘴唇飽滿而有光澤，充滿讓人想要細細親吻、舔舐或啃噬的魅力，年輕美好。
他收回視線，望向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皺起的皮膚、淺褐色的斑點和突出的骨節，他的外表就和心靈一樣衰老；他與奧德里奇之間的差距如此巨大，一股衝動讓他想縮短年歲帶來的距離，即使是一點點也好。
漫長的歲月以來，他第一次渴望能重拾青春，然而又有誰能逆轉時間的魔法？
「哪裡能買得到刮鬍刀？」梅林不好意思地對蕾妮笑笑，「我覺得自己似乎該換個造型了。」
「飛利浦、吉列還是百靈？我們有預算幫大家採買生活用品，在一定範圍之內都可以讓照服員幫您申請購買，奧德里奇沒告訴您嗎？」
「不，他似乎有說過，是我聽漏了。」
不遠處又傳來一聲喝采，這次似乎是奧德里奇佔了先機，梅林看見那張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欣喜，他幾乎立刻感覺到胸口縮緊，彷彿他已經很久沒看過金髮男子如此純粹的笑容，因為有太多重擔壓在那人的身上，落淚的衝動來勢洶洶地撞擊他的心臟，他得深吸幾口氣才能壓下。
蕾妮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您似乎總在看奧德里奇。」
一股燥熱聚集在他的臉頰和耳朵，他飛快撇開了視線，假裝自己對蕾妮的談話很有興趣。
「我還沒正式跟他道謝……關於他在路上發現了我這件事。」
「相信命運有祂的安排，才會讓你們遇見。」
梅林發覺自己不喜歡命運這個詞，提到命運時總有種任人宰割的無力感，彷彿所有的道路都在面前鋪疊成階，只能選擇向上或墜落，一切的努力最終指向星盤形成的軌道，即使是悲慘荒謬又捉弄人的遭遇，也只能接受無法拒絕。
他搖搖頭。
「是因為他有顆善良的心，願意在下大雪的夜晚為一個陌生人停下腳步。」
蕾妮微笑聽著，眼神卻像是在打量些什麼，她最後為自己不能多陪梅林聊幾句致歉。
「明天下午聖心幼兒園的孩子們會過來為大家表演戲劇，希望您也能來參加。」
◎阿申巴赫，《威尼斯之死》或譯《魂斷威尼斯》的男主角，愛上了一個美少年
◎回憶的台詞分別來自403和405
◎友善提醒，量血壓的時候要盡量不動不說話，不然就得跟梅林一樣重量喔XDDDD
◎有點遲來的新年快樂，希望大家2019年能繼續在梅林坑裡玩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