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沒有人喜歡在平安夜值班，除了不能好好放假、與家人或伴侶團聚之外，還要花上許多時間收拾派對後的一片狼藉，但是今年有奧德里奇自願留下來，查德簡直不能更高興──往年他都是那個被犧牲的可憐人。
聖安多尼之家在平安夜下午開始舉辦了收容者與職員都能參加的派對，在主任慣例的廢話之後，就是大家同樂的時光，職員們經常會驚訝這些曾在街上流浪的長輩們是那麼多才多藝，例如坎貝爾先生有一副渾厚動聽的嗓子，霍夫曼先生與佩蒂特太太合演的默劇則讓人捧腹大笑。晚上八點之前派對就結束了，所有職員將物品歸位，但垃圾打包和打掃可就是值班人員的工作了；當查德離開前發現長輩們自動自發幫忙收拾緞帶或包裝紙等小東西時氣炸了，畢竟當他值班時可從來沒有這種待遇，奧德里奇去哪裡都吃香，他忍不住抱怨著。
即使如此，奧德里奇還是花上兩個小時才將這一團混亂整理乾淨。
「看你做這些事感覺真奇怪。」
亞瑟抬起頭，年輕的梅林站在交誼廳的門口，戴著他那頂破舊的灰藍色毛帽，聖安東尼之家發配的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深藍色的開襟毛衣。長輩們都去睡了，除了燈火通明的交誼廳，走廊只留下間接照明的小燈，整個聖安多尼之家呈現一種狂歡過後的寧靜，夜色從角落滲出；今天B、C區的負責人只有他一個，要到聖誕節下午五點過後才會有人來接班，他記得是查德。
「我就說我能做得比你更好。」他聳聳肩，晃了晃手上的拖把。
「你知道……我可以用魔法幫你，」梅林說，「以免你做得太糟，丟掉這份工作。」
「不了，我的寢宮可不是卡美洛最乾淨的房間。」
「那時候我沒有使用魔法。」
「你現在最好也別用。」
烏瑟已經不在很久了，沒有人會說魔法是邪惡的，或致力於燒死巫師們，現今的大英帝國並不禁止使用魔法，因為魔法根本不存在。或許是因為科學發達，電力照亮漆黑的夜晚，潛水艇與火箭探索著過去未知的區域，人們漸漸失去與信仰的連結，也失去對於科學無法解釋之事的想像力，就算哈利波特紅遍全英國，書迷或影迷們並不真正相信有巫師的存在，雪倫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正因如此，當他對現代事物一問三不知、失去記憶，他們也只以為他頭部受到嚴重的撞擊造成腦部創傷，沒有人會想到他沉睡了許久。
亞瑟不知道現代的人們會怎麼對付一個巫師，精神病院？國家級的研究中心？總之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再說了，這是我的工作。」他補充，並將最後一小塊骯髒的地板拖乾淨。
亞瑟關閉交誼廳的大燈，和其他公共區域一樣只留下壁燈，昏黃燈光在空間中蔓延開來，角落裡聖誕樹上的彩色燈泡靜靜變換顏色，底下堆放著由職員們準備的禮物，早餐前就會被分別領走。交誼廳有一大片落地窗，直接對著建築物外空曠的停車場，深藍色的夜幕中細雪靜靜落下，雪並不總是受人歡迎的，但今天是平安夜，不只是孩子，很多人都想要過一個白色聖誕。
他的第一個聖誕節是在查德家過的，那時候他剛結束照服員的訓練，已經不能再住在宿舍裡，但是又無處可去，查德慷慨地提供了小套房的沙發作為他的棲身之所，兩個單身男人用啤酒和路邊賣的烤雞渡過了聖誕節（當然是查德結束值班之後）。他什麼都不記得，過去的生活似乎只留給他一身猙獰的舊傷疤，以及總在黑夜與白晝交接之際驚醒，一種莫名的直覺讓亞瑟知道他闖入了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但過往又如此遙不可及。
「……記得嗎？」
「什麼？」他回過神來，發現梅林在叫他。
他們擠在交誼廳的沙發上，蓋著一條上頭有麋鹿和雪花圖案的絨毛毯子，那是蕾妮準備的，每個首次在聖安多尼之家渡過聖誕節的長輩都會收到一份特別的禮物。這種感覺太過熟悉，像是一千五百年的間隔並不存在，過去當他帶著梅林單獨外出狩獵時，為了保暖和安全，他們也像這樣擠在一起入睡。
把背後交給梅林讓他安心，即使他當初誤以為他的男僕只有勇氣和忠誠值得讚許，劍術和格擋技巧總是一塌糊塗。
「你找到我的那天也在下雪，記得嗎？」梅林重複了一次剛剛說過的話。
「記得。」
「急診室醫生說床位不足，到處都沒有空床，你只好把一個素不相識的流浪漢帶回自己家裡，雪倫一邊開車載我們一邊抱怨她從來沒去過你家，她的老爺車不僅沒有暖氣，座椅坐起來還唧唧作響……亞瑟，你在聽嗎？」
「是的，梅林，我在聽你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絮絮叨叨。」
梅林望著他，那雙灰藍眼眸中的星辰未曾熄滅，看起來卻如此遙遠。
「我活得很久了，亞瑟，足夠變成一個真正的老人。」
在一陣長長的沉默後，梅林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憂傷，就像千年前天色朦朧的樹林外，莫嘉娜失去氣息的軀體就躺在不遠之處，清冷光線映照在魔法師高聳的顴骨和滑稽的大耳上，他想微笑，坦然面對自己的死亡，但梅林眼裡仍燃燒著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的火焰，他們與阿瓦隆之門的湖畔之間是生與死的距離，梅林擁抱著他。
我不許你說再見！
這是他在沉睡了多年之後醒過來的原因嗎？
「為什麼我在這裡，梅林？我以為我死了，卻在這裡醒過來；我也以為，格溫、里昂、帕西瓦爾……每一個人都已經死了，可是你卻在這裡，你活了一千五百年嗎？」
雪落下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就像眼淚，許久以前，當梅林的眼淚落在他的胸膛上時，他只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此時梅林的眼中並沒有淚水，卻彷彿隨時會為他哭泣。
「在你心臟停止後，我仍不死心，基哈拉讓我將你送往阿瓦隆，他說亞瑟‧潘德拉岡是永恆之王，當阿爾比恩需要你時，就會再次崛起。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亞瑟，真的，但我不知道為何是這個時候？這一千五百年裡有過飢荒、戰亂、瘟疫、恐怖主義興起……每一次我都以為你會歸來，可是每一次你都沒有出現……我應該要保護你，我卻失敗了。」
最後一句話梅林說得很慢，像是在進行懺悔，亞瑟忍不住揉了揉魔法師的頭。
「雖然你是個差勁的僕人，但那不是你的錯。你警告過我要小心莫德雷德，就像你警告過我阿古溫的背叛，我卻沒有聽進去。」
亞瑟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點，太過固執，太過相信別人，死亡不過是選擇通往的終途。
只是他有些迷惘，如今的他，奧德里奇‧普林斯，一個收容中心的照服員，連自己都只是勉強溫飽，他還能為阿爾比恩做些什麼？
「看看你周遭，梅林，前百分之十的家庭擁有全國一半的財富，佔一半比例的窮困家庭卻只擁有百分之九；光是一年裡，攻擊傷害和搶劫的犯罪率升高了百分之十三；甚至已經有人利用恐懼，開始販賣脫歐之後足夠生存三十天的求生包，但一個要價將近三百英鎊，窮人根本買不起。光是聖安多尼之家，就收容了七十個無家可歸的人，這還只是六十歲以上、有資格住進來的。」
他望著交誼廳四周的牆壁，上頭掛著許多在聖安多尼之家拍下的照片，通常是職員或照服員們幫入住的長輩拍下的，在照片裡人們多數是笑著的，一起唱歌、做體操或打牌，有誰知道這些人曾經如何艱困；許多長者已經離開了，帶著累積下來的病痛和過往，至少在生命最後幾年的時光裡曾身心安頓。他和布朗先生的合照就掛在靠近門口的角落裡，亞瑟記得那是布朗先生帶領的槌球隊第一次獲得勝利，他們握著槌球桿，布朗先生手裡還捧著分區競賽的獎盃，陽光把草地烘得很暖，還聞得到青草的氣味，他和布朗先生搭著肩，笑得很開心。
現在想起來，布朗先生讓他想起父親。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梅林輕輕撞了他的肩膀，帶著一種企圖鼓勵最後呈現出促狹的語氣說：
「我真不敢相信你知道得那麼多，陛下。」
他翻了個白眼，嘴角卻忍不住揚起。
「我讀報，而且說不定比你更會上網，老人家。」
夜很深了，亞瑟站起來伸了懶腰，門外的雪已經堆積起來，可以預見明天一早得要辛苦地剷雪，但深藍的夜幕下銀色的雪花飄落，不知怎麼地讓他想起卡美洛的夜晚，那是一切都還沒有脫離正軌之前，父親還在，莫嘉娜依然正直而善良，他在夜半時醒來，發現下雪了，興致一來從蓋亞斯的住所把半夢半醒的梅林從被窩裡拖出來。他們在樹林裡騎馬奔馳了大半夜，最後停留在湖邊看著雪花落入水面，他彆扭地感謝梅林將他從與蘇菲亞私奔的腦熱狀態帶回卡美洛，然後丟給他的男僕更多工作，以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結果是他錯過了與烏瑟和莫嘉娜的早餐，騎士訓練時遲到。他以為父親會勃然大怒，甚至給予嚴厲懲罰，沒想到晚餐時烏瑟的表現卻很正常，後來他才從梅林那裡得知（梅林也是從格溫那裡聽說來的），莫嘉娜表示是她央求他去摘取一種只有在雪夜才會盛開的花朵，而他和梅林在路上遇上流匪，因此耽擱了。依照烏瑟對養女疼愛的程度，最後當然不了了之。
日後面臨父親死亡、與莫嘉娜敵對和阿古溫背叛的歲月中，亞瑟始終記得那夜裡靜靜落下的雪花。
「早點去睡吧。」
「亞瑟。」
他往值班室的方向走去，梅林卻叫住了他。
「我有個禮物要送你。」
亞瑟折回交誼廳的沙發旁，梅林從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皮製的小袋子遞給他，掌心大小，拿在手裡有些分量，重甸甸的。他將它倒在手上，圓形的金屬上刻著十字與一隻小巧的禽鳥，屬於伊格萊茵‧德‧波耶斯的紋章，而非伊格萊茵‧潘德拉岡。
「這是你母親的遺物，我想你可能會想帶在身邊。」
那是抵達神佑之島的前一夜，他和梅林圍在火堆邊談話，騎士們都睡了，他的心仍為梅林大難不死悸動不已，遲遲無法入睡。他已準備好要以自己獻祭，關上冥界之門，終結卡美洛人民的苦難，然而梅林卻向他保證，他們一定會一起打敗暗夜影魂，不會讓他犧牲自己。他拿出了始終帶在身邊的母親的遺物，把它交給梅林，不是要梅林轉交給格溫──事實上，那段旅程中他甚至沒想起格溫──而是給他最忠實的朋友。
「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它看起來仍和過去一樣。」
亞瑟將徽章拿在手上細細磨蹭，從蘭斯洛特自我犧牲重新封印結界後很長一段時間，他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在那個夜晚中，把最重要的東西給予他的男僕，如果只是能為彼此犧牲的忠誠，整個騎士團的人都願意為卡美洛的王子和國王奉獻生命。但梅林是不一樣的，他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個念頭，或許是梅林蠢兮兮的笑容、笨拙的舉止、始終相信他的堅定信念，讓他確信自己將徽章給了對的人。
「魔法的小伎倆。」梅林聳了聳肩。
「但魔法卻沒能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
他指的是梅林住進聖安多尼之家之前的生活，到處流浪、居無定所，在雪夜裡只能蓋著報紙蜷縮在雜貨店門口，怎麼看都稱不上舒適。
「我只為你使用魔法，亞瑟。」
我有魔法，但我只為了你使用它，亞瑟。
這個人，這一千五百年來都遵守著對他的承諾。
「不，給你的就是給你了，我不會收回。」他把徽章塞回梅林的手裡。
「但是……」
「收下，梅林。」
亞瑟又窩回沙發上，和梅林一起蓋著那條並不大也不夠暖的毯子。
「這個魔法的小伎倆……會讓你繼續這樣活下去嗎？永生不死？」
「還能活幾個世紀吧，我猜。魔法，或說魔力，來自天空、大地和海洋，但是現在空氣汙染嚴重、土壤酸化、重金屬沉積，海洋中到處都是垃圾，我的魔力早就衰退了，等到人類完全拋棄自然的那一刻，我的魔力也會消失。」
他撇了梅林一眼，雖然平常以白髮蒼蒼的面目示人，但只有他們兩人時，恢復年輕的梅林看起來和當初在卡美洛侍奉他的男僕別無二致，不因歲月流逝在臉上留下痕跡。
亞瑟故作輕鬆地說：
「至少你可以服侍我到臨終的那一刻，然後你就自由了。」
「不，亞瑟，我選擇凡人的生命。」
◎梅林最後對亞瑟說的那句話，其實是The Lord of the Rings中Arwen對Aragorn說的：「I choose a mortal life.」因為覺得很適合，所以用在這裡，而且很浪漫XDDD
◎亞瑟的情緒其實蠻複雜的，但是他一如以往假裝好像毫不在意，畢竟他在梅林面前就是那個彆扭的皇家混蛋XDDD 接下來還會有一些轉折，不過也算是接近尾聲了呢
◎依然跪求回覆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