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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里奇帶著長輩們在室外的草地上伸展身體，即使冬日還未離去，倫敦難得的陽光也讓人忍不住想走出密閉了整個冬天的房子，呼吸點新鮮空氣，更何況他們幾週後就要參加今年第一輪的槌球分區競賽。隊伍中的好手布朗先生和泰勒先生接連過世，也有身體較差的長輩退出隊伍，相反地是加入了幾個之前沒有參加槌球隊的長輩，新來的史密斯先生就是其中之一。暖身操結束，他一邊向隊員們解釋槌球的規則、示範使用球棍的方式，一邊注意著史密斯先生的狀況，其他人都是聖安多尼之家的老住戶了，即使之前沒有參加隊伍，但因為就住在一起，多少有些往來，很快就和舊隊員打成一片，史密斯先生則是完完全全的新人。由於同在C區，總會有需要互相支援的時候，費奇又不在，他比平常更加留意不屬於自己負責的長輩，然而史密斯先生卻帶給他一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聖安多尼之家收容的人都是街友，他們或許曾經有過很好的家庭和工作，在流浪了一段時間之後，居無定所，沒有能每天洗澡更衣的地方，骯髒的衣著與氣味使人們對他們並不友善，即使想找短期招募的零工也多半被拒於門外，這樣下來多少都會變得退縮、孤僻、對人群感到畏懼，要在中心住上一段時間才能再度敞開心房。這點不管在千年前的卡美洛或現代倫敦都一樣，他看過徘徊在城牆邊的流浪者、畏縮在角落裡無家可歸的人，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有既渴望又防備的眼神，史密斯先生卻不是這樣，他對人的態度很和善，與人相處表情柔和，甚至也不急著和人建立新的關係，不像有經歷過艱辛的流浪生活──當然，或許史密斯先生天生便容易親近他人，獨自生活的時間很短，或在外面遇上溫柔的好人。
奇怪的地方不只如此，當雪倫將史密斯先生帶過來時，史密斯先生詢問了聖安多尼之家開放探視的時間，因為他要快點通知孫子，跟孫子說好了要來看他。聖安多尼之家當然也和一般養護中心相同，有固定招待外客的時間，只是來探望這些長者的不會是家人，而是政府單位的社工，或者有些長輩在流浪的日子裡犯下小錯，那就會有警察找上門；要是有家人，他們也不至於會住在這裡。
他和雪倫交換了一個眼神，不排除是因失智導致的記憶混亂，導致史密斯先生雖然已經沒有家人，卻還是記得過去美好的時光，但這就得查看醫療紀錄才知道了。
草地上還有一些殘雪，亞瑟叮嚀他們小心別滑倒後便讓隊員們進行交互擊打的練習，他看向落地窗，陽光反射在玻璃上，刺眼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楚室內的樣子，但他知道梅林在那裡，就像以往，當騎士團在訓練場上操練時，他可憐的男僕總是跟著在大太陽底下曬得頭昏眼花，並在訓練結束後接過他扔過去的盔甲和武器，將它們拋光和磨亮。
梅林很少稱讚他的武術，多半時候黑髮青年總是一臉嫌棄，宣稱並不明白拿武器互砍的樂趣與成就感在哪裡，然而當他完成整套攻擊與防守的劍式，或是又一次成功蒙眼挑戰騎士們的劍陣，他會在撇嘴和不以為意的表情底下看見那對灰藍眸色裡的讚賞與驕傲；他讚賞他，並為他感到驕傲，一個僕人為他的國王驕傲，如果父親知道，或許會懲罰梅林，因為一個男僕應當以敬畏的態度面對主人。但是亞瑟知道梅林的眼神多麼鼓舞他，更甚是激勵他，卻也不可思議地帶來平靜；在戰役中必要的時候，他希望守護自己背後的人，不是從小熟識的里昂，也不是心思細膩的蘭斯洛特，甚至不是劍術精湛的高汶，而是那個超級沒用、拿起劍來可能會砍到自己、偶有智慧之語的梅林。
「我肯定梅林非常愛你，才有辦法忍受你的無理取鬧。」
在某個尋常的日子裡，他的妻子站在寢宮門邊這樣對他說。那時候他剛支使完梅林準備好一大桶熱水供他沐浴，溫度不能太燙，也不能冷到讓國王著涼，乾淨的衣服要放在遠一點的桌上，以免被水氣沾濕；他也挑剔梅林端上來的早餐，培根太焦、雞腿的皮沒有烤到金黃酥脆、今天他不想吃有堅果和葡萄乾的麵包、香腸不夠熟，還有，這批葡萄酒味道不佳，必須換一壺新的；當梅林做完了這一大堆事，他又要求男僕必須在騎士訓練之前打掃完國王的寢宮、將已經足夠閃亮的盔甲擦得更亮。
「我只是要他做好一個隨從的工作。」
關妮薇爾非常優雅地用微笑表達她的不認同：「你拒絕總管安排喬治擔任隨身男僕時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梅林做得『並不比喬治差』而且你『喜歡這樣』。」
「你在吃醋嗎？」
他攬過妻子的腰，低下頭去想親吻她的嘴唇，卻被一根淺褐色的食指擋住，關妮薇爾別過頭去，他只能將吻落在臉頰上。
「沒有。」
或許梅林愛他，才會對他有著堅不可破、彷彿沒有人可以動搖的信心，亞瑟曾經這麼想過，然而並不去細究；他直到臨死之前，放下一切自負，端詳那對灰藍眼眸中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才發現他在梅林面前早就已毫無驕傲可言，因為他把自己交在這個欺瞞了他許多年的魔法師手上，即使梅林又笨又蠢，是五大國最糟的僕人。
當他遺忘一切，獨自在沒有人認識他的陌生土地上生存，孱弱又衰老的梅林出現在他眼前，如此熟悉，彷若一團迷霧中的微光，亞瑟發現自己的心緒受這個人所牽引，他想親吻這個人的每一道皺紋，想縱容這個人的笨拙與愛戀；當他想起一切，已經過了一千五百年，所有的牽絆與遺憾都隨時間遠去，再也沒有意義，就連星空都偏移過去的軌道，梅林卻依舊在他面前，眼中有對他的渴望，也映著他的。
就像現在。
奧德里奇招呼隊員們集合，將十幾個人分成三小隊，採取兩兩對戰的積分制，贏得兩分的隊伍就能在下午茶時間吃一塊廚房志工托馬斯太太的手工檸檬糖霜蛋糕，口感紮實帶有微酸的蛋糕體淋上雪白檸檬糖霜，再刨上清香的檸檬皮屑。這個戰利品立刻激起所有人的鬥志，他指派今天前來協助球隊的志工分別擔任兩隊隊長，自己則加入第三隊，在一片吶喊著「不公平」的叫喊聲中，奧德里奇表示，托馬斯太太的檸檬糖霜蛋糕可沒那麼容易得手。
照服員們的午餐向來和長輩們一起，多數人都在交誼廳用餐，只有少數需要特別照顧的長者是在房間裡用飯，聖安多尼之家每天都準備營養十足、口味也不差的餐點供長輩們享用，多虧了一批長期支援廚房的教會志工，他們在人力上才不至於捉襟見肘。奧德里奇將槌球用具收好後並沒有直接入座，而是走到空無一人的職員辦公區翻閱檔案，如果史密斯先生需要更多照顧，那他最好現在就知道；現在正值休息時間，行政職員們都不在位子上。每一個送進聖安多尼之家的長輩皆有一份自己的紀錄，由於他們多半是由醫院或社會局轉介過來的個案，所以除了醫療紀錄之外，還會有簡易的個人資料以及由醫院社工或政府人員填寫的個案紀錄。
奧德里奇在首字母為S的檔案櫃裡找到史密斯先生的資料夾，但裡面除了一張手寫的入住表格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醫療紀錄也沒有個案紀錄，這不尋常，即使是被他在路邊撿到的梅林，也有醫院提供的醫療證明和社工的評估。
「那是史密斯先生的檔案嗎？」
他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雪倫從辦公室門口走進來，一頭粉紅色的短髮在此刻已經染成了螢光綠，除了「適合」之外奧德里奇想不出其他的評語，雪倫總是適合所有顏色。
他對雪倫揮舞手上只有一張紙的資料夾，「除了入住表格之外什麼都沒有。」
雪倫接過資料夾。
「史密斯先生是搭計程車過來的，我想副駕駛座的那位中年女性是他的個管員，但我沒見過她，那個人也一句話都沒說就直接離開。」她拿著那張入住表格若有所思，塗成深紫色的指甲搭在邊緣，「我打電話給社會局，想投訴那個態度不佳的女人，可是主任打斷了那通電話，希望不要節外生枝，影響我們和政府的合作關係……」
奧德里奇知道雪倫的意思，主任和照服員不一樣，他是行政職，專長是管理專案進度而非長照，像聖安多尼之家這樣的非政府組織，通常仰賴民眾的捐款與承接政府方案維持運作，以管理的角度來說，投訴社會局內部人員並不是好的選擇，除非事態嚴重，否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泰勒先生過世後，等待清單上的下一個名字不是史密斯先生，而是聖托馬斯醫院申請轉介的病患，可是主任堅持讓社會局的個案優先入住，史密斯先生才插隊進來。」
行政主管壓下照服員的意見不算稀奇，但在史密斯先生的這個案例上，主任不只強硬改變入住順序，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拿到入住表格，加上缺少個案紀錄和醫療紀錄，以及打斷雪倫的投訴電話，這些都不在正常的程序之中。
然而，除非他們直接聯絡社會局人員，問清楚史密斯先生的個管員是誰？轉介程序由誰經手？才有可能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而聖安多尼之家與政府聯絡的窗口除了行政職員之外，就是蕾妮。
「奧德里奇，」雪倫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的表情中帶著謹慎，「你和梅林應該更低調一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亞瑟無法控制他的表情，雪倫的提醒來得太過突然，上一秒他們還在討論主任和史密斯先生，下一秒她就將他打得措手不及，亞瑟簡直回到當年他被莫嘉娜逼問是否喜歡關妮薇爾的那個時刻，他只能僵硬地否定，暗自期望雪倫有很高的機率會相信他。
但是雪倫就是雪倫，就像莫嘉娜再怎麼想篡奪他的王位、毒害他們的父親，她也是在成長過程中最了解他的長姊──雪倫對他的謊言反應冷淡。
「噢，你們在這裡啊？」
查德從門外探進頭來，嘴角還殘留著午餐的炒蛋，「蕾妮在找你，奧德里奇。她還問我你是不是跟梅林在交往？這實在太荒謬了！我跟蕾妮說，她只要看過你和梅林的相處，就會知道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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