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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德帶著雪倫和亞瑟走進會議室，在蕾妮客氣的眼神和道謝之下退出房間，但雪倫則被留了下來。亞瑟拉了張椅子坐在他旁邊，那雙過去握劍保衛國土、如今攙扶無家老人的手垂在身側，但梅林只是匆匆看了金髮男子一眼，克制住去握住那雙大手的衝動，蕾妮在看他們，他知道。
會議室和聖安多尼之家其他地方一樣，裝潢以不帶來壓迫感的柔和色調為主，淺木色的檔案櫃和會議桌、米色與抹茶色塗裝的牆壁，空調也正是怡人的溫度，但梅林覺得相當難受，胃裡剛剛吃下的燉菜和麵包彷彿化作沉重的鐵塊，讓他有陣陣反胃的感覺卻吐不出來。打牌時他終究反駁了詹金斯太太的論點，表示自己在平安夜早早就上床睡覺，她一定是看錯對象；沃克太太也幫著緩頰，並提及詹金斯太太總是忘記眼鏡在哪，要不要在鏡腳繫上鍊子？蕾妮未說什麼，只是平順地完成牌局，梅林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沒想到午飯後蕾妮卻請他到會議室來，他與查德在門口擦肩而過。
「雪倫，謝謝妳留下來。」
蕾妮對著雪倫點了點頭，而雪倫只是晃了晃那頭鮮豔的螢光綠髮絲，聳聳肩，並不表達什麼意見。
「我恐怕幫不了妳什麼忙。」
蕾妮不以為意，她又轉向他和亞瑟的方向，神色嚴肅。這一瞬間，梅林覺得自己正在接受審判，蕾妮是法庭上公私分明的審判者，就像迪希爾的硬幣一樣，昭示的既是命運也是判決。不論是千年之前，抑或千年之後，梅林都習慣假裝自己並非生而俱來的模樣；在卡美洛，他掩蓋擁有魔法的事實，不得不辜負亞瑟對他的信任，離開卡美洛後他依然遮遮掩掩，不讓任何人知道他活過了一個又一個世紀。但亞瑟不是這樣的人，金髮國王向來活得光明磊落，即使會受傷，也毅然決然走在陽光之下，堅信只有遵循守則，才不至於使他們所建立起來的一切崩塌。
亞瑟是光，他不會允許任何人使光蒙上陰影。
「我請你們過來，是因為詹金斯太太說了件有趣的事。奧德里奇，你和梅林在交往嗎？」
「沒有這回事。這跟詹金斯太太說的事有關嗎？如果是的話，那我要懷疑她是否把我跟查德或費奇也配成一對了。」
看著金髮男子臉不紅氣不喘說謊，甚至擺出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蕾妮說了這個世界上最荒唐的話，梅林忍不住有些吃驚；他以為亞瑟會對這樣的問題更加惱怒，或者乾脆承認，就像當初他在烏瑟面前坦承與關妮薇爾之間的愛意。
他知道否認是最好的辦法，而且一千五百年的時間足夠讓卡美洛和美麗的女僕皆化為塵土，追究過去的事毫無意義，梅林依然為此感到些微的嫉妒，這樣的嫉妒毫無理智可言，或許他也希望亞瑟能在誰面前承認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再讓這份感情像一條伏流，只能隱藏在地底下。
「所以，你也沒有在值班的時候親吻梅林？」
即使知道這個問句早晚都會出現，梅林仍覺得胃部一陣絞痛。
「蕾妮，沒想到妳和詹金斯太太一樣喜歡八卦。」梅林搶著回答，擠出陰陽怪氣的聲音，裝出驚訝的表情，「我以為我們都同意詹金斯太太只是看錯了，畢竟她沒戴眼鏡。」
「是的，梅林，我知道你說過，但我必須聽聽奧德里奇的回答。」
蕾妮輕巧地將梅林的回答擋下，巧克力色的眼睛依舊盯著奧德里奇不放。
「我親吻梅林？蕾妮，你是認真的嗎？」亞瑟皺起眉頭，「不，我對同性戀沒有什麼偏見，我也見過雪倫的女朋友好幾次了，雖然不確定還是不是同一個……但是，梅林？」
噢，雪倫的女朋友。梅林不太確定雪倫是否在聖安多尼之家公開過這件事，但從雪倫此刻惡毒的眼神看來並沒有，她的表情簡直像在家族聚餐中被手足在父母面前出賣，比起莫名其妙被出櫃的憤怒，更像覺得奧德里奇怎麼可以如此多嘴。
亞瑟對他的嫌棄倒沒有刺傷梅林，他早就知道金髮男子在嘴巴上可以壞心眼到什麼地步，動不動嘲諷他是卡美洛有史以來最糟糕的僕人、說他又笨又蠢、說他弱不禁風、說他沒有任何可見人的技能，在出遊時會幼稚到聯合騎士團將他的晚飯藏起來……他早就習慣此人的孩子氣，也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在危急之時，亞瑟從來沒有放棄過他。
「這麼說來，你否認這件事？」
蕾妮完全不為所動，在亞瑟點了點頭之後，將桌面上的螢幕轉向他們。
那是聖安多尼之家的監視器畫面，為了維護每個人的隱私，他們所居住的套房中並沒有專設任何的攝影鏡頭，但是為了彼此的權益，每個公共區域都有一支鏡頭避免各種事情發生，畢竟其他照護中心不乏有照服員或護理人員毆打或羞辱被照護者的新聞出現。
梅林並不擔心他的真實身分會帶來什麼問題，早在恢復記憶之時，他就對那頂藍色毛帽動了手腳，只要戴著帽子，所有拍攝到的虛像，包括鏡面、照片和動作影像，都會是他現在的樣子，老態龍鍾，齒搖髮禿。平常交誼廳的攝影鏡頭能拍到所有角落，但那是聖誕節期間，放在交誼廳的聖誕樹擋住了一部分的畫面，讓他們窩著的沙發成為鏡頭死角，螢幕上確實也只拍到一小塊毯子，而沒有拍到面孔。
亞瑟挑了挑眉。
「什麼都沒有，蕾妮。」
「是的，這支鏡頭沒有。」
蕾妮在鍵盤上敲了幾個按鍵，切換成交誼廳外的那個鏡頭，原本是由內朝外，正對著聖安多尼之家的大門，但現在顯示在螢幕上的影像卻透過落地窗拍向交誼廳，沙發就放在落地窗旁。畫面裡清清楚楚拍到他（八十歲的樣子）和亞瑟一起窩在沙發上，蓋著同一條毯子，然後他先靠上去輕吻了亞瑟的嘴角，接下來是金髮男子抓住他，然後是一個長達五分鐘的吻。
梅林的情緒很複雜。
他一方面覺得，看著八十歲的自己和亞瑟親吻有種脫離現實的荒謬感，他已是行將就木的老人，貧困且沒有社會地位，必須依靠收容中心才有一塊棲身之所：亞瑟風華正茂，年輕且俊美，雖然同樣貧窮，但對於擁有那樣容貌的人來說要翻身不是太困難的事。他們是如此不同，誰也不會認為這兩個人有可能在一起，然而螢幕上的他們正在忘情熱吻。
另一方面，他的胃再次絞痛，他們越軌的行為已經證據確鑿，清晰地被錄了下來，他並不在乎這會對他自己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卻是亞瑟在失去卡美洛之後的安身立命之地，奧德里奇‧普林斯不是靠著出身與父親的庇蔭，而是靠著自己的努力掙得這份工作，雖然工時長、薪水也只夠溫飽，也絕不會被他人讚頌與嚮往；昔日的永恆之王樂於用雙手幫助那些沉淪在社會底層的人，協助他們在人生最後的路程中有一段不再無家可歸，也因為亞瑟‧潘德拉岡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在一千五百年後，他找到了自己。
「這完全是個意外。聖誕節前幾天，這支監視器線路故障，業者直到平安夜下午才有空來修理，他們為了測試功能將鏡頭轉向內，忘記轉回原本的方向。那天大家都在忙著晚會的事，沒有人注意到，聖誕假期過後才調整回去。」
或許他該將這一切再次怪罪給命運，這種被絆倒的感覺是如此熟悉。
梅林看向亞瑟，對方的表情也很微妙，臉色沉重彷彿正與奧丁劃清國土界線，嘴角卻有著小小的抽動，顯然一邊在思索著接下來該如何應對，一邊想像著要是真的親吻八十歲的梅林是什麼感覺。
「不論如何，」蕾妮的眼神中充滿歉意，但語氣相當堅定，「奧德里奇，我必須請你離開聖安多尼之家。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所以只請了雪倫當證人，你可以自願離職，如果需要的話，我跟主任都可以幫你寫推薦函，這樣對你也比較好。」
亞瑟面色凝重，梅林看向雪倫，綠髮女孩對他搖了搖頭。
「妳不能就這樣要我走，蕾妮，我和中心有簽契約，保障我不會隨便被解雇。」
「奧德里奇，」蕾妮手指揉著額角，從旁邊拿出一份文件，「契約中有提到，『若受雇者有違反機構規定或照顧服務員倫理之行為，中心得逕自解雇受雇者，受雇者不得異議』，如果我用這條規定讓你離開，你甚麼都沒有。但如果你能自願離職的話，我會說服主任給你一筆離職金。好好考慮一下吧。」
在亞瑟說任何話之前，梅林握住金髮男子垂在身側的手掌心，阻止他說出任何一句話。
他知道蕾妮看著他們交握的手。
「蕾妮，我們可以單獨談談嗎？」
即使亞瑟百般不願，也還是在他的堅持和雪倫的勸說之下離開，會議室中只剩下梅林與蕾妮，桌面的螢幕上影片停格在他和亞瑟接吻的畫面上。
「你想對我說什麼，梅林？」
梅林依依不捨將眼神從畫面移開，望向那個溫和卻完全不徇私的女人，蕾妮有種威嚴感，她會做出公正不偏的決定，但這也代表了有些不近人情；他並不因此厭惡或將一切罪過都推在蕾妮身上，她是主管，這是她必須處理的事情，不能放任不管，原本就是他和亞瑟違反了照服員的倫理規範。
「這件事有另一個解決的方法：我離開聖安多尼之家。」
再說，只要他還住在收容中心的一天，難保他們不會再被任何人看到。
他已經受夠躲躲藏藏，也厭倦藏匿自己的身分和情感，直到因為等待而遺忘。他覺得自己就像潛藏在地下的水脈，渾身散發著古老而冰冷的氣息，不為人所知，即使如此，他也渴望能尋找一個出口，穿過堅硬的岩層與地表，成為汨汨流出的湧泉。
「我不能這麼做。身為被收容的對象，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而奧德里奇有他要遵守的倫理規範，這是為了保護照服員和受照顧者雙方，他必須承擔違反倫理的結果。」
「你們缺乏人力。」
梅林一針見血指出社福單位的弱處，聖安多尼之家僅符合最低的照護比，其餘的部分則由教會志工來填補人力缺口，畢竟願意做辛苦工作的人數量稀少，甚至難以像工匠一樣被視為有一技之長。
「願意來這裡工作的人並不多，對嗎？如果我離開，你們可以收容下一個名單上的對像，也不會缺少一個工作人力。」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理由讓你離開，梅林。更何況，你如果不是沒有地方去，就不會來到這裡。」
「如果我堅持離開，這就不會是妳的責任。」梅林直直望著蕾妮，語氣堅決。「我堅持。」
蕾妮沉默許久，梅林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個困難的選擇，於情於理都不該是他離開，而是奧德里奇，但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傷害亞瑟，奪去金髮男子在現世的立足之地，更何況，那個吻本來就是由他先開始。
「即使我同意，奧德里奇也不會願意讓你離開。」
蕾妮嘆了口氣，梅林知道她終究屈服在聖安多尼之家順利營運下去的決定之下，「我不敢說跟他共事的時間很長，但我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不會願意讓別人為自己承擔後果。」
梅林比任何人都清楚亞瑟是個什麼樣的人，金髮國王向來勇於承認錯誤，並為過錯感到羞愧，絕不再犯。他想起卡美洛和卡利恩即將爆發一場戰爭之際，他的國王是如何魯莽卻又勇敢地隻身前往敵營，對安妮斯女王提出條件，只為了不讓更多人民白白犧牲。
「不需要讓他知道。」
亞瑟‧潘德拉岡是那道照亮正確道路的光。
「那麼至少，讓我為你打幾通電話，看看你可以去哪裡。」
◎梅林，你這樣真的不行(搖手指)，不要重蹈覆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