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仿生人的歌聲響徹整個底特律，在大雪飄落的集中營外，馬庫斯充滿穿透力的聲音像是一隻衝破雲層的大鳥，其他覺醒的仿生人跟在他身後，大鳥的羽翼閃爍著藍與綠色的光芒。即使知道那不過是人工模擬出來的語音，當加入歌唱的仿生人越來越多，所有的人類，包括在場的SWAT與記者、透過電視轉播聽見的民眾，沒有人能否認歌聲中的溫度，以及對自由的渴望。
晨光自地平線上升起，高緯度的陽光看起來有種透明感，清晨的城市景色顯得非常不真實，在歷經了對人類和仿生人來說都是最糟糕的一夜過後，這個世界已經變得不一樣。
從今以後，將是仿生人與人類平權的開始。
地上的積雪在光線下發光，底特律警局、直率暴躁的脾氣連局長都拿他沒辦法的副隊長，漢克‧安德森正搓了搓手，抵禦著寒冷。時間還太早，高架道路下的小吃攤車還沒開，他連想買杯熱咖啡都不行。
漢克把手環在胸前，低聲咒罵著那個平常總是過分準時，今天卻遲遲不到的該死塑膠渾蛋。當然，是他提早到了的這點，在他的思考中並不重要。
遠方有個人影走來，挺直的姿態、間距一致、步速穩定，以及身上那件寫著型號「RK800」以及仿生人字樣的外套，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是仿生人，而非人類。甚至，若仔細端詳他端正的臉孔，就能認出他是昨天晚上帶領著數千名仿生人出現在底特律街頭的領袖之一，原本是模控生命最得意的高功能原型機，異常仿生人獵人，現在卻自己也成了異常仿生人。
漢克對著康納微笑，對方卻停下了腳步，雖然也揚起嘴角，但臉上出現了以人類來說可以命名為猶豫的情緒。漢克並不清楚對方為何停下，八成又是在想一些說出口來會氣死人的話，或是，某些說出來比人類更有溫度的話。他想起在模控生命大樓地下四十九層的倉庫裡，眼前這個仿生人那對琥珀色的眼眸直望著他，毫不猶豫說出刺痛他心臟的禁忌名字，然而最後對著他說：「這不是你的錯，副隊長。卡車在冰上打滑撞到了你們，柯爾受傷嚴重，卻沒有人類醫師能為他開刀，只好由仿生人為他開刀，柯爾沒有撐過去。所以你才痛恨仿生人，你認為我們之一害死了他。」
不，殺了柯爾的是這個該死的、只能用毒品撫慰的世界。
漢克朝著對方走過去，伸手攬住康納的後頸，將他緊緊抱進自己懷裡。即使隔著模控生命的制服，漢克也能感覺到衣服底下過低的體溫──雖然自己老是罵對方塑膠渾蛋，不過像康納這種很貴的型號，零件可是鈦合金做的。過了幾秒，感覺到康納的手臂也回抱著自己，他忍不住咧開一個更大的笑容。
「走吧，我們去找個地方坐下，這裡他媽的冷死了。」
二十四小時快餐店裡很溫暖，漢克向服務生點了幾樣東西，黑咖啡，有培根、炒蛋、奶油吐司和沙拉的早餐套餐。他想了想，從菜單後面抬起頭來問康納要吃什麼。
「副隊長，仿生人不需要進食。」
康納規矩坐著，雙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有規律地擺動，像是在玩一枚看不見的硬幣，頓了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謝謝你詢問。」
「拜託，不要玩空氣硬幣好嗎？」
漢克受不了地從口袋裡掏出沒收的那枚硬幣，丟還給康納，銀色的硬幣再次在仿生人的指間滾動，彷彿有生命一樣。
「我知道，但你可以進食吧？平常不是什麼鬼東西都往嘴裡塞？」
想起康納平常是如何在犯罪現場，面不改色（當然，他是仿生人）用手指沾了死了三週屍體的屍水、顏色像浴廁清潔劑的藍血以及槍擊殘留物往嘴裡送，而且屢勸不聽，要是法律明文規定不許把現場證物放進嘴裡，康納早就因為三振出局法案被丟進牢裡關個二十五年！他很樂意親手逮捕那傢伙！
漢克突然後悔自己在早餐時間提起這個話題，就算那個小子沒有胃口問題，但他有！
為了抑制腦內不堪的回憶，他拿起桌上的冰水灌了一口，卻喝得太快嗆住，下場就是猛烈咳嗽把冰水從氣管裡咳出來。
他揮了揮手要服務生走開。
在他咳嗽到了一個段落之後，接過康納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嘴角，正想稱讚這個仿生人越來越人性化，對方又針對進食的話題喋喋不休起來，其認真詳細的程度，簡直堪比他八年級時上化學課那個老是穿著髒污實驗白袍的老師。天啊，那可是個還有教室、粉筆和黑板，紙本教科書，手機是Nokia 3310的年代！
「那是檢測。樣本會在我體內的儲存槽保留一段時間，脫水縮小體積，並且結晶化後定期從腹部的開口取出，在模控生命的實驗室中建檔。如果是犯罪現場相關的證據，則會由模控生命轉移到底特律警局的證物室裡。」
即使已經自由，不受到指令的拘束，康納說話的模式依然沒有改變，或許這也能稱得上是仿生人的「個性」差異，畢竟人類也是如此。不過，老實說他從一開始就懷疑，這個號稱洞悉人性與心理的談判專家、高級警用偵查仿生人面對他的時候根本沒開社交模板，否則怎麼會搞得他時常血壓升高、心跳加快？
漢克對認真講解的仿生人翻了個白眼。
「講人話。」
「我沒有消化系統，副隊長，食物對我毫無意義。」
康納簡直可以說得上眼神誠懇，他偏了偏頭，似乎在用堪比超級電腦的計算能力來處理這個對人類來說，就只是閒聊打屁的話題。
「不過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可以檢測完成分後再吐出來。」
漢克決定放棄，餐點已經上桌了，他不是很想繼續這個話題。面對熱騰騰的咖啡、香酥油亮的培根、澄黃柔軟的炒蛋以及焦度正好的奶油吐司，誰管那個該死的高級警用仿生人要不要吃早餐！
平權只是個開始，人類對待仿生人的想法、態度與行為並非一夕之間就能改善，依照政府所頒佈的緊急命令，仿生人與人類享有相同的權利，包括工作權、財產權、平等權、司法權和居住權，仿生人再也不是無償工作的奴隸，也不是某個人類的附屬品，所有對仿生人犯下的罪行皆如對人類一樣，需要面對司法的制裁。然而，奴役、暴力支配仿生人的事件依然層出不窮，針對仿生人的仇恨犯罪並未在街道上絕跡，反過來說，仗勢優秀的體能和計算能力以及對於過去種種的復仇，欺騙傷害人類的仿生人也不在少數。
耶利哥作為推動仿生人權益的非政府組織，在制定法規與行政命令上是政府重要的顧問，也同樣是仿生人選擇求助的首要選擇，畢竟公部門的改革緩慢，光是該如何制訂仿生人公務員薪水與職等這件事，便足以耗去他們所有的時間，更何況，人類與仿生人還無法完全互相信任。面對耶利哥和底特律警局的招攬，康納選擇回到警局擔任漢克的搭檔，他們依然負責處理仿生人相關的業務，只是案件數量太多，人數從兩人編制變成了整個小組。
漢克作為經驗老到的資深刑警，自然是仿生人小組名義上與實質上的領導人，這意味著，除了跑第一線調查事件外，他有更多的時間需要耗費在公文往返上，例如針對仿生人相關犯罪的民意信件，就能花掉他一整天的時間。就算有康納這個搭檔，也沒讓這份工作輕鬆多少。他曾經企圖讓康納幫他處理堆積如山的公文和報告，而高功能的警用仿生人則向他表示自己並沒有安裝「秘書模組」，漢克知道這是康納拒絕的方式，跟他媽的秘書模組一點關係都沒有！
冗長的會議終於結束，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吃飯，漢克毫不猶豫衝進快餐店裡點了培根花生醬起司牛肉堡、可樂和最大份的薯條，可能是傳說中的社交模板發揮了功能，或者是神祕的「適應人類的不可預測性」之類的功能，總之康納沒有在耳邊叨念著「牛肉漢堡1680大卡、含糖碳酸飲料710大卡、油炸馬鈴薯470大卡，膽固醇含量超過一天的攝取量，你不該繼續吃這種東西」之類的話。
喔不，康納都囉嗦到他背起來了！
漢克大口咬下漢堡，濃郁的花生醬、起司和肉汁流了下來，油脂、蛋白質和澱粉的組合瞬間帶給他心靈上的滿足，有鑑於他現在餓得半死，而這是今天吃到的第一餐，漢克簡直想高喊「哈雷路亞」──雖然他是個未知論者。科學家認為吃飽喝足可以讓犯罪率下降這點，在他看來簡直該印成傳單貼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天曉得在剛才的會議上，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沒將泥巴水般的警局咖啡潑在充滿菁英官僚主義的上司臉上。
大概是被幸福感淹沒，漢克大吸了一口可樂後開始對不需要進食的仿生人讚嘆食物的美味，簡直像是最熱誠的傳教士，正在向冥頑不靈的不信神者宣揚神的奇蹟與大能。顯然是遺忘了康納上一次是怎麼將他的食慾消滅殆盡，曾經的異常仿生人獵人如今應當改名為食慾毀滅者，任務成功機率將近百分之百。
「就算你不把它吃下去，也該試試味道！這牛肉漢堡他媽的超好吃，只要咬下一口，簡直像全底特律的小天使都在對你唱歌！」
或許是不了解搭檔為何過度亢奮，康納只是皺著眉頭平淡回話：「底特律沒有小天使。」
人類作為一種有羞恥感的生命體，有時候會因為對方的反應而了解到自己的愚蠢，瞬間被從頭上澆了一桶冷水的漢克有些惱羞成怒，對於自己竟然說出「小天使」這等夢幻形容詞覺得相當丟臉，康納的冷對應讓這台詞聽起來簡直蠢到一個中年男子所能承受的極限。
他覺得自己的血壓又開始由於不明原因飆升。
「閉嘴，康納。那是個比喻！」
然而，食慾毀滅者的開關已經被啟動。
「仿生人並不會因為涉入味道而感到任何的情緒，即使是異常仿生人也一樣。人類與味覺相關聯的情緒是為了生存而發展出來的，例如嬰兒通常偏好香草味的食物，那是因為在自然環境當中，這代表了安全；同理，嬰兒並不喜歡辣的食物，因為辣味事實上是一種痛覺，象徵危險。生命體的幼崽藉由與安全的食物建立正向的情緒，以及與危險的食物建立負向情緒來避免自己誤食有害的物體。副隊長經常對我檢測樣本的行為，表現出嘔吐的反應也是人類一種避免涉入汙染物的……」
他就知道自己不該跟康納聊這個話題！
「好了夠了，我知道你不吃東西，麻煩閉嘴。」
康納少見地安靜下來，就像被關閉了聲音組件，這種乖巧順從的模樣讓漢克非常不適應。他從一開始所認識的康納就是個經常反抗命令的傢伙，和警局裡使用的警用仿生人不同，康納經常「有自己的意見」和「擅自行動」，雖說多半是因為他的命令層級被放在調查案件的層級之下，但根據這段時間以來的觀察，他更願意說那就是「康納」。
「喂，康納……」
他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傷人的話。
「……漢克，就算是異常仿生人，我依然不是人類。」
眼前的仿生人開始整理袖口，康納自己或許不自覺，但這是他有些不安時的習慣動作，漢克一直看在眼裡。不管是玩硬幣或是整理袖口，對重視效能的仿生人來說都是浪費資源的動作，卻展現了個性，就是這種小習慣讓康納更像是一個有自我意識的人。
「我永遠也不能理解食物的美味，體會賴床的美好，或許也不會追求看一場精彩足球賽的那種滿足，但我不覺得自己缺少什麼。只是，我們並不相同。」
琥珀色的眼睛望著自己，康納的外型就是個人類，模控生命並非給他一副完美無瑕又對稱的容貌，以人類的審美觀來說，康納很好看（雖然漢克自己說過模控生命給了他一副蠢樣子），但他有形狀不完全相同的雙眼，高低些許落差的眉毛，白皙的人造皮膚上有淡淡雀斑，耳後的脖子上有幾顆小痣，臉上甚至有細紋，只是漢克明白康納就是個仿生人，這些皺紋不會增長或變得更深刻，因為仿生人的外貌永遠不會衰老。
老實說他並不在乎康納到底能不能吃東西，或是能不能體會所謂人類的愉悅──有時候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曾經擔任緝毒組警察與沉迷在酒精中的他最為了解，他只是……想告訴康納手上的垃圾食物對他來說有多美味。
康納就在這裡，這才是最重要的。
仿生人永遠不會是人類，就像人類永遠無法成為仿生人。
但他們之間，難道不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嗎？
漢克伸手揉亂了康納向來一成不變的髮型。
「你煩人的程度堪比人類老媽子，不要妄自菲薄。」
「漢克，你讓花生醬沾到我的頭髮了。」
「噢該死的！不是叫你別把什麼東西都放進嘴裡嗎！」
以上四千字的精簡版：
康納：即使我不是人類你也愛我嗎？
漢克：我他媽的愛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