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還有人記得那一年的冬天，一定會說那是個漫長到令人心碎的雨季。
這是鬼怪與地獄使者同居算起，大概二十年前的事。
一、
或許很難相信，世界上確實有科學尚不能解釋的事情存在，人類害怕這些未知的事物，因此使用宗教或傳說來解釋它，但終其一生，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見到這些神鬼呢？作為鬼怪的家臣，我何其有幸，能在那位傳說中的大人身邊，陪伴他漫長生命中的一段短暫旅程。
這天我從加拿大搭飛機回到大韓民國，一下飛機就直接趕到鬼怪的老宅，雖然已經六十歲了，一想到能和那位大人在棋盤上廝殺一場，仍是讓我感到十分雀躍。更何況，我也想和大人報告加拿大那裡的業務情況；大人將所有產業交予劉家打理，早期時不時得到國外去出差，雖然現在已經將經營轉交給長子，有時仍需要出席一些重要的場合，這次正是去視察飯店整修的工程，並重新開幕。整整一個月沒有和大人下棋，我也技癢了起來。
或許是不小心笑出聲來，司機全先生難得向我搭話。
「劉會長，您今天心情很好呢。」
「是啊，在加拿大時一直期待跟兒子下棋，說來圍棋還是他教我下的。」
第一次見到那位大人，是在我十歲的時候，當時父親帶我去見「叔叔」，我覺得奇怪，這位叔叔從來沒有在家庭聚會中出現過，也不見他向家中長輩賀年，簡直像是憑空冒出一個親戚來。「叔叔」教會我很多事，圍棋、書法以及一套強身健體的拳法；後來父親才告訴我，這位「叔叔」並非真正的叔叔，而是我們劉家所侍奉的大人──鬼怪金信。或許是父親對棋藝始終沒有天分，比起父親，大人更常約我下棋談天。
「千軍萬馬，皆在一十九道縱橫之中。」那位大人輕輕放下一顆白子，神情有些落寞，「他也是喜歡下棋的。」
我問起了「他」是誰，那位大人卻只是揉了揉我的頭髮，沒說什麼，只是我記得那天的雨下了整天。
自此我便不再從大人口中聽說任何有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十八歲那年，因為父親病逝，我正式接下鬼怪家臣的職務，並從那位大人那裡，聽說了鬼怪新娘的傳說：鬼怪的胸口插著一把劍，是神的恩賜也是神的懲罰；鬼怪不老不死，唯有找到鬼怪新娘將劍拔出，才能安息。大人似乎尋覓了新娘許久，卻沒有一人能看見胸口上的劍，我不明白永生的滋味，但想必是相當寂寞的，否則誰會追尋著死亡呢？隨著年齡漸長，鬼怪金信從我的叔叔變成了我的兄弟，到現在，他已經成為我的兒子，日後將會是我的孫子，周而復始，縱使我終將死去，家臣之位交給兒孫，那位大人也仍然容顏不老吧？
每年都有一日，我會陪伴那位大人到寺廟裡去點燈祈福，是為他的妹妹、將士弟兄以及家僕，最後，那位大人總會點上一盞天燈，上面書寫著兩個人的名字：金善與王黎。金善是那位大人的妹妹，而王黎是妹婿，也是那位殘酷的君王；彼時年輕的我並不明白，為何要為一個仇人供奉牌位，甚至為他點上祈福的燈，直到年齡漸長，我才隱隱約約明白其中的含意，多年前從大人口中聽見的「他」，或許就是這個人。
一次，祭祀的日子下起初雪，那位大人站在階梯上，手裡的天燈帶著橘黃色調緩緩上升，細碎銀白的雪花卻也緩緩落下，他獨自站在雪中，神情寂寥，而我只能站在一邊看著。
那位大人在這天總會放縱自己大醉一場，我好幾次將爛醉的他帶回老宅，倒臥在床上的大人並沒有胡言亂語或做出失禮的舉止，更多時候是啜泣，並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默不作聲流著眼淚，而是哽咽著，彷彿要將淚水吞下般，連在一邊看都覺得就要窒息。今年的祭祀之日，我因人在加拿大而不能陪伴大人前去，心裡始終有一份愧疚感，但出發之前大人笑著對我說，要以事業為重，別因為他成為了我名義上的兒子，就真像是老爺子一樣操心他的事。
急著回去和那位大人弈棋，或許也有幾分彌補的心意。
回到老宅，我發現自己又粗心地忘了帶鑰匙，只好從門口的地墊下拿出備用鑰匙。
我走進客廳，裡頭沒有開燈，分明才下午兩點鐘，整間屋子卻顯得有點暗，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外頭的雨聲打在溫室的玻璃上。我有些疑惑，從加拿大回來之前我便與大人約好今天的棋局，通常他會在客廳裡泡上一杯咖啡、悠哉地看書等我，今天卻絲毫不見人影。
那位大人並非不守信的人。
我又往裡面走，發現主臥室的門半掩著，房間裡面也沒有開燈，但從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能看見床上有一團縮著的影子。雖然不知道鬼怪是否會生病，但我有些擔心，正要推開門並將燈打開，便聽見微弱、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從房間中傳出，那種哭法就像是每次祭祀之日後，那位大人的眼淚。我聽了覺得有些難受，便退回客廳，心想那位大人肯定不希望讓別人看見他的脆弱，畢竟先前他總是喝醉，第二天什麼也不記得──或是裝作不知道。
先去門外讓全先生將車開回劉家，我又回到客廳，先是將燈全部打開，把棋盤和棋子準備好，又刻意到廚房煮一壺咖啡，盡可能弄出些聲響，才又端著咖啡坐回沙發上等待。約莫過了十五分鐘，我聽見有拖沓的腳步聲從大人的房間往客廳走來，這和他平常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完全不同。直到那位大人在我面前坐下，我才抬頭看向他，卻嚇了一跳：那位大人穿著一套皺巴巴的淺灰色睡衣，外面套著同樣皺的墨綠睡袍，頭髮亂得不像話，滿臉的鬍渣，眼下有嚴重的黑影，更驚人的是，那位大人在短短一個月間消瘦許多！
「抱歉啊，劉會長。」
那位大人對著我擠出笑容，看起來卻十分無力。
「最近總覺得很疲累……啊，你已經擺好棋盤了，我們來下一盤吧。」
我極力對這些異常的現象不做出驚訝的反應，只是點點頭拿起黑子下了第一手。
那天我們沒下完全局，那位大人一反常態，每一手都下得很慢，看起來雖然想專心，卻是經常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不到中盤，那位大人便滿臉倦意放棄了棋局，咖啡也沒喝，甚至沒有問半句關於加拿大的產業，就回到房間將門閂上。
顧慮到那位大人特殊的身分，老宅並沒有服侍的佣人，會出入這裡的人，也只有我、長子與德華而已。這個月以來我和長子都在加拿大為了重新開幕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那間旅館對大人來說有深厚的感情在，既然要整修，就要做到最好：我們倆不在，德華也不會自己跑到這裡來，熟知大人狀況，並且能詢問的人，竟是一個也沒有。
實在放心不下，我在門外假借德華剛上小學、家裡很吵鬧的名義，問大人能否讓我在這裡住上幾天？沉默了許久，才聽見一句同意。
到了晚餐時間，全先生送來我的換洗衣物和晚飯，我特別請家裡的李太太準備兩人份，並做了大人最喜歡的牛排和焗烤馬鈴薯；我敲了敲門，故作輕快地報上菜名，邀請他和我一起用餐，卻遲遲等不到回應，最後只好一個人在餐廳那張長桌上用了飯，才發現面對空蕩的座位是多麼寂寞的事。飯後我在客廳一邊喝茶，一邊看著書，不時注意著那位大人的狀況，直到晚上十一點，濃濃睡意襲來，年邁的身體撐不住疲憊，才朝末間的客房走去。
而在這段時間裡，房間門就像一只緊閉著殼的蚌，門縫中也未透出半點光亮。
第二天一早，窗外的雨勢略小了一些，那位大人在餐桌上和我一起用了早飯，仍是亂糟糟的頭髮，以及和昨天完全相同的衣服。他只吃了幾口便放下餐具，說是沒有胃口。我連忙問他要不要下一局圍棋，將昨天未完的棋局下完？那位大人搖了搖頭，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下圍棋曾經是我們共同的嗜好，雖然那位大人興趣廣泛，凡是藝術、音樂或料理，都能在其中體會出趣味，但其中圍棋是他最為喜愛的，棋藝也相當高明；我總能在棋勢中看見存在於那位大人內心的果決與鋒芒，彷彿能想像近千年前，眼前這位男子是如何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無人匹敵。現在圍棋似乎完全對那位大人失去吸引力，不過就是一塊畫上了方格的木板與黑白兩子，並非千軍萬馬的戰場。
又在老宅住了數日，那位大人的進食仍不正常，一天也吃不到一餐，總是將自己關在房間中，即使我請全先生帶來他十分疼愛的德華，也不能讓他出來超過半個小時；我也發現所有的唱片、書籍和畫作上都積了一層灰，顯然這種低潮的狀態絕非幾天而已。從那日之後，大人也再也沒有碰過棋盤。
那位大人越來越消瘦，凹陷的臉頰、沒有光澤的皮膚與頭髮，體重顯是又掉了不少。
最讓人難受的是，有時我駐足在那位大人的門外，焦急地想和他說說話，或是邀他一塊吃飯，總能聽見裡面傳來壓抑的哭聲。某次門沒有關好，我從隙縫裡看見那位大人的手裡拿著兩卷攤開的畫軸，兩幅畫看來出自不同人手筆，一卷畫軸上是妙齡女子，梳著垂散的髮髻，一旁提了「金善」二字；另一卷畫軸上描繪的卻是那位大人自己，只是長髮垂肩，穿著一身黑色的戎服，背後有桃花，燦爛似錦。
鬼怪是不會死的，不老不死是神給予的賞賜，也是懲罰。
我曾以為這樣的人必定風雨不侵。縱使生得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孔、擁有能夠翻雲覆雨的權勢，亦或坐擁難以盡數的財寶，有誰能躲開死亡的追趕？如果沒有死亡在前等候，人生的道路便無終點，只要不死去，再怎麼艱困的逆境終究會過去。然而，直到此刻，我才深刻體會到懲罰真正的意義。因為不死，所以絕望沒有盡頭，身體再怎麼痛苦，也無解脫的可能。
現在的那位大人，稱不上活著，只是無法死去而已。
氤氳的水氣蔓延了整個首爾，屋外的雨聲已數日不曾停歇，低沉厚重的烏雲盤旋在上空，彷彿再也不會散去，沒有半分陽光。
從十歲認識這位大人以來，除了鬼怪家臣的角色，我也把他當成真正的家人，而非只是名義上的叔叔、兄弟或兒子，此刻我只想為他做點什麼，即使這個家人是無所不能又永生不死的鬼怪。這天，我讓金秘書安排，請劉家的家庭醫師推薦一位能嚴守秘密、又具備相當能力的身心科醫師，找到適合的人選後，我向那位大人坦承了自己的憂慮，並希望他至少可以跟那位醫師聊聊。雖然相當勉強，至少那位大人同意與醫師見上一面。
◎感謝 @无人问津 的點梗！對不起，我寫文的速度簡直慢到無以復加（掩面），而且還寫了這種陰暗的東西，預計後面還有兩章，三章完結。
◎認真回去看了鬼怪原劇裡面關於憂鬱症（Depressive Disorder）的段落，其實金信應該是躁症（Manic）發作，也就是他其實是躁鬱症（Bipolar Disorder）不是憂鬱症，症狀包括了毫無計畫性的亂買東西、自信心爆棚，這都是躁症的症狀；可是金編沒有給我們他的鬱期反應，只有躁期沒有鬱期的躁鬱症基本上不存在，所以結論是原劇鬼怪沒有得憂鬱症只有輕躁(Hypomanic)的症狀，但這篇是憂鬱症所以他得了XD（喂
◎最後科普一下，憂鬱症的症狀包含了兩個最主要的部份：失去興趣以及憂鬱的情緒，其他還有體重短時間內減輕或增加、睡眠障礙以及疲累感等等，大家如果自己或身邊的人出現這些症狀，並維持兩週左右了，一定要求助！心理疾病就跟感冒一樣，雖然丟著可能會自己好，但也可能變嚴重！對病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有人願意陪他走過這一段，而不是叫他不要想那麼多、或看開一點就好了，社會支持（Social support）是治療和預防很關鍵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