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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梅林單獨留下和蕾妮談話這點讓亞瑟相當不安，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能在旁邊以防止那個蠢蛋說出任何話，他知道梅林可以蠢到什麼地步，例如喝下明知有毒的酒，或者有機會從奴隸商人手下逃走時卻自願留下來；有個直覺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梅林正拿自己和蕾妮談判。
他想要站在會議室外等待，但繁重的工作不會因為他的願望就自動消失，午後的氣溫比較暖和，即使室內暖氣很足，照服員們通常還是藉著這段時間協助長輩們洗澡，避免感冒。亞瑟幫著幾個長輩打理自己、吹乾頭髮，一路忙下來也到了晚餐時間。聖安多尼之家的晚餐時間比較早，這是為了讓照服員們能盡量準時下班，晚飯是燉煮蔬菜和香腸，搭配翠綠綿密的豌豆泥，多數人都聚集在交誼廳用餐，亞瑟這時才跟梅林見到面。
梅林轉達了蕾妮的決定：這個月結束後，奧德里奇與傑西的負責區域會調換，在那之前請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將這次的事當成一個警告。亞瑟覺得不對勁，談話時蕾妮非常堅持他必須離開聖安多尼之家，而且連當初就職時的契約都已經準備好擺在桌上，為什麼現在會如此輕易放過他？
他向梅林提出疑問，而忙著吃燉香腸的梅林對他眨了眨眼睛。
「我是個巫師，陛下，用魔法讓蕾妮忘掉一、兩件不愉快的小事很簡單。」
「如果蕾妮真的忘了，為何我和傑西還得對調？」
此刻是滿頭白髮的老梅林先是露出「你真的很難取悅」的表情，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湯匙，接著以一種教導學徒的口氣細細向亞瑟解釋：「讓她真的全部忘掉是不可能的，就算蕾妮忘了，還是會有股奇怪的感覺殘留在她的腦海裡，她之後會繼續盯緊我們。更何況，這件事情雪倫知道，查德也被詢問過我們是否在交往，更動記憶很危險，更何況是對好幾個人施行這種魔法。我只能讓蕾妮覺得這件事沒有那麼重要，只要調換你和傑西的區域就可以解決。」
「……你不該使用魔法，梅林，」他就知道不該丟這個蠢蛋一個人面對蕾妮，就算梅林有多堅持、雪倫幾乎扯著他才把他拖出會議室，他也該留下聽蕾妮和梅林的對話，所幸會議室的門上只有一小扇玻璃觀景窗，如果不是刻意往裡面看，只是從外面走過，不會注意到裡頭發生了什麼事。「這會讓你自己暴露在被發現的風險之下。不會有人相信你是巫師始祖，或哈利波特什麼的，他們只會把你抓起來一輩子關在不見天日的小隔間中，然後解剖，看你到底哪裡不一樣。」
「你是不是看多了奇怪的電影，亞瑟？我很小心，沒有弄出閃光或火花什麼的。」梅林一邊抗議，一邊狼吞虎嚥往嘴裡塞沾了燉菜湯汁的麵包。「再說，我相信很難有地方比卡美洛的地牢更糟，噢天啊，光想到那發霉的枕頭和擺在旁邊充滿汙垢的便盆我就渾身發癢！」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在吃飯時間想像這些畫面。」
亞瑟決定接受梅林的說法，即使那股不安感在胸口揮之不去，但他看過梅林的能耐，劍欄之役時巫師招來雷電，劈向撒克遜人與莫嘉娜，口說古老而複雜的語言，命令白龍退開戰場，若非如此，卡美洛不可能獲勝。相較之下，略為修改一個人的記憶似乎沒有那麼難以相信。
「我要盡可能忘掉你剛才說的話，否則毫無胃口……不，梅林，我不需要你用魔法協助，收起你那躍躍欲試的眼神。」
一切似乎都歸於平靜，蕾妮不再提起平安夜當天的事，當其他人在工作會議上得知奧德里奇和傑西要交換負責區域時也沒有太大的反應，雖然為了穩定性，實務上照服員和被照顧者之間傾向維持長期的關係，不過主管為了其他考量而調整工作內容也很常見。倒是消息公布之後，引來了奧德里奇後援會的抗議，更正確來說，是沃克太太的不滿，其他人倒是沒有意見，畢竟平常還是能見到奧德里奇，但蕾妮的決定向來不可動搖。
亞瑟找費奇討論過史密斯先生的狀況，只是負責人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他看著費奇眼下的黑眼圈，很難繼續爭論下去；亞瑟知道對方近來因為搶劫案的緣故，不僅傷口疼痛導致睡不好，也因此多趟到警局確認筆錄和指認可能的嫌犯，真正的犯人卻還是逃逸無蹤。
他開始趁著下班時間翻閱檔案櫃裡的資料，大多數的個人檔案都有些缺漏，他問過雪倫，可能是在轉介時沒有完整轉交，或者是負責的人沒有細心整理和歸納，例如他就發現查德經手過的檔案通常在內容排序上毫無邏輯可言，像是隨意把紙張塞進資料夾裡。即使花去不少時間，亞瑟還是發現了五份和史密斯先生一模一樣的檔案，只有一張簡單的入住表格，缺少來到聖安多尼之家以前的個案紀錄和醫療報告。
梅林把手上的資料夾丟到右邊那疊檔案上，那是他們已經查過，沒有問題的部分。
「我覺得你不該繼續查下去，亞瑟。」
亞瑟拿過那份被丟在一邊的資料夾，打開後映入眼裡的是斯圖爾特先生的大頭照，照片裡老人的眉頭緊緊皺起，一臉防備。他翻了翻，裡面有前一個單位的社工寫的個案報告，簡要總結了斯圖爾特先生的前半生：斯圖爾特先生年輕時加入軍隊，雖然幸運活著撐過二戰，回到倫敦，未婚妻卻已因病死去，他趕不上見她最後一面，之後換了幾份工作，舊傷帶來的疼痛只能靠酒精弭平，酒精侵蝕了他的生活，丟掉工作、失去住所，最後成為遊民，直到社工協助他戒掉酒精，斯圖爾特先生才被醫院轉介到聖安多尼之家。
「你真的很多愁善感，梅林。如果你覺得難過，就別看了。」
他把資料夾放回原本的位置上，又拿起下一份文件。
「不是那樣，」梅林的話語有些猶豫，「我有不好的預感。」
「你又有不好的預感啦？」
「你知道我的預感通常都是對的！」
是的，梅林似乎總有些奇怪的預感，有些時候的確預言了接下來的危難，例如落魄的米希安徹夜趕來卡美洛求援，希望他們能將羅多從奧丁手下救出時，梅林也說過他有不好的預感，後來證實那是莫嘉娜用來引誘他的陷阱；但梅林的奇怪預感實在太多，三天兩頭就會嚷嚷著「不，我覺得你不該這樣做！」或是「這個決定就算以你來說也太過不明智！」，導致即使他現在知道梅林確實擁有魔法，而且是古往今來少見的大魔法師，對於梅林的預感他也只相信一半。
「我已經不是國王了，不會有人埋伏在哪裡只為了謀害我性命，梅林。你看，至少這一年來都沒遇上半個唱歌的女巫、骷髏騎士或偽裝成馬戲團的殺手。」
亞瑟望向梅林，現在是下班時間，職員們的位置上一個人都沒有，梅林並不需要施展衰老咒，當然，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戴著那頂藍色的毛帽。梅林那對藍灰色眼眸閃耀著擔憂的光芒，像極無數個他們在森林中共度的夜裡，抬頭就能望見的星空。眼光向下巡迴，高聳的顴骨下是酒窩，然後是他已經知曉滋味的嘴唇。
「……我才不想知道跟八十歲的人接吻是什麼感覺。」
他將眼神從看起來很好吻的唇瓣上移開，迎上梅林警戒的眼神。
「亞瑟，這裡有攝影機。」
「我知道。」
他有些賭氣地說。
將「不單是史密斯先生」這件事告訴雪倫後，綠髮女孩加入一起擴大了搜尋的範圍，不只是現在的入住者，只要是曾經收容的人全都在他們確認的範圍之內，有些文件因為年代久遠已經佚失，有些則由於紙張破損不容易辨識，但他們還是找到了二十幾個曾經住過的長輩的資料，同樣只有入住表格，其他的文件押上的日期都在入住之後。從資料看來，這些人相當不尋常，聖安多尼之家是少數的民營長期收容中心，這代表多數的人都會留在這裡，直到病逝或老死，但這些只有入住表格的人們總是待不長久，短則數月，最長也不會超過兩年就會離開，不是死亡或需要轉去重度照護的醫院，只是單純遷出。照服員們來來去去，汰換率很高，來幫忙的志工並不過問行政事務，而對於少數幾個職員來說，難以將姓名和臉孔對在一起，因為他們並不常跟入住者直接接觸，所以沒有人發現這件事。
這些事情大概是從六年前開始的，更早的紀錄裡並未發現這個狀況。在聖安多尼之家，所有資料都送由主任審核是否符合入住資格，如果有，才交給底下的照服員處理轉介事宜，除非有人在那之後將記錄抽換，否則主任已經在中心工作了十幾年，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個狀況，因為根本沒有資料可以審核。
亞瑟看了看攤滿整桌的資料，這堆東西讓他頭痛，他以為史密斯先生只是單一案件，畢竟資料不全有太多可能，但他們得出的結論卻是事態嚴重，有人──其實也很明顯是誰了，利用自己的職務將人塞進聖安多尼之家，雖然還不知道主任為什麼要這樣做。要驗證這些事情，他們需要蕾妮，因為蕾妮才是那個與社會局和醫院連繫的主要窗口，發生過之前的事情過後，亞瑟實在不太想再跟她有太多接觸，他為難地望向雪倫：「妳認為蕾妮現在想見到我嗎？」
雪倫優雅地將螢光綠的髮絲攏向耳後，露出右耳上金色的蛇型耳飾，她今天擦了孔雀綠的指甲油，還畫了眼線，襯托出那對灰綠色的眼眸，她帶著一種幸災樂禍且近乎邪惡的語氣說：「那不是重點，奧德里奇，除非你要把這些資料全部塞回櫃子裡，視而不見。」她將桌上的資料整理成一疊推到亞瑟面前，「然而，我知道你也辦不到，所以乖乖去找蕾妮吧。」
「妳看起來十分恨我，雪倫。」
「不，這跟你對我做的相比簡直不值得一提。」
「我對妳做了什麼？」
亞瑟感到困惑，他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雪倫了。事實上，從他在現代阿爾比恩醒過來之後，除了查德，雪倫是幫他最多的人；發現梅林的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雪倫幫忙打了電話給主任，或許他和梅林會就此告別，在倫敦街頭擦身而過時頂多打個招呼。他向來對女士溫和有禮，更何況是雪倫。
「如果妳還因為我沒邀妳去我家的事生氣……」
「說真的，奧德里奇，你什麼時候變成這種驕傲的自大鬼了？我為什麼要為了沒去你家生氣？」雪倫瞇起眼睛，露出咬牙切齒的優雅微笑：「我的女朋友，還記得嗎？你在蕾妮面前提到你見過我的女朋友許多次，而且你對同性戀沒有偏見。」
「我是真的對同性戀沒有偏見。」
「當然，除非你是深櫃的恐同者，不對，你也算是出櫃了。」
「深櫃的……什麼？」
「總之，不要隨便公開別人的隱私。」
「我以為他們都知道。」
亞瑟恍然大悟，那時他急於否認蕾妮的指控，而沒有想到雪倫可能並未將女朋友介紹給其他人。照服員的課程中包含倫理教育，他知道如果和梅林的關係被發現了，結果會是他們其中之一必須離開，但他該如何向其他人說明他與梅林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相識，在劍與魔法的年代為彼此捨命、建造一個王國？又該怎麼告訴其他人，梅林獨自在世界上徘徊千年才等到他甦醒？
「我很抱歉，雪倫。」
向蕾妮解釋他所發現的問題沒有想像中難熬，蕾妮公事公辦，而且雪倫陪在一旁。蕾妮立刻打電話給社會局的社工，提到史密斯先生的個案管理員似乎沒有將資料給齊，希望他們可以將檔案補送過來。由於蕾妮將電話擴音，亞瑟可以聽見對方在一陣鍵盤敲打聲後疑惑的聲音，再次確認了史密斯先生的名字後表示他們並沒有這個人的資料，遑論將他轉介到聖安多尼之家。蕾妮又請社工查詢另外五個人的姓名，同樣沒有在社會局的清單當中。
除了主任之外沒有其他的可能。
聖安多尼之家是天主教會底下的社會福利單位，名義上是由教會派遣的院長和理監事會管理，但事實上院長身兼數職，不僅負責數個慈善機構，也是教區的本堂神父，所以真正的行政工作都由主任代理，只有每季一次的大型會議才會出現在這裡，通常照服員們也不會見到他，會議只有主管階級才需要參加，例如蕾妮。
「你非得出席不可嗎，亞瑟？」梅林憂心忡忡，「我真的有不好的預感。」
「這是我揪出的問題，我必須負責，而不是躲在蕾妮和雪倫後面。」
他們順利與院長的秘書約了時間，在聖安多尼之家的院長室見面。主任對於院長的到來感到訝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被告知後臉色鐵青，當蕾妮將他們收集到的資料一一攤在桌上，主任的臉色更加難看，包括多份只有入住表格的檔案，社會局方面的說法，他們甚至直接詢問了佩蒂特太太──她也是缺少紀錄的人之一，而佩蒂特太太承認家人付給主任一筆低於私立養老院費用的賄賂，換來入住的機會，讓她可以在這裡待到公立養老院有空缺為止。
由於物價和人力昂貴，私立養老院要價不菲，並不是一般的工薪階級家庭可以負擔得起的金額，但公立機構往往一位難求，不管是幼兒園還是養老院都一樣。相反地，聖安多尼之家作為遊民的收容所，入住完全免費，不僅是以教會志工代替人力縮減了人事開銷，也和在地的農夫簽訂合約，長期以便宜的價格收購因賣相不佳而無法賣給超市的蔬果、非主流部位的肉品，同時與一些麵包店索取當天沒有賣完的麵包，重新料理後食用，如此才得以維持一間收容中心的開銷。對那些入住者的家人來說，付給主任的賄款是他們負擔得起的金額，失智或行動不便的老人也有人照顧，直到有能力負荷私立養老院費用或排到公立養老院名額之前是個可行的做法。
院長本來希望息事寧人，勸導主任自願離職，這也是教會的一貫作法，但奧德里奇堅持必須要秉公處理，以機構名義提告侵占，主任的行為已經確實侵害到他人的權益，或許有許多像梅林一樣，在大雪天的夜晚裡只能蜷縮在街上的無家可歸者，本來有機會進到聖安多尼之家安享晚年，卻因為名額被占去，最後孤獨死在冰冷的城市角落。
「如果您不處理的話，我會去向警方檢舉。」
「那就這樣吧。」院長嘆了一口氣。
◎我以為這章能寫到梅林回歸社會，然而沒有(掩面
◎不管過了多久，亞瑟依然是亞瑟呢～～